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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莫失莫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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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“醉生夢死”只不過是她跟我開的一個玩笑,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,你反而記得清楚。我曾經聽人說過,當你不能夠再擁有,你唯一可以做的,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。——《東邪西毒》

已經很久沒有騎車走這麽遠了。

這兩年縣城的發展速度加快,城東修了新的路,周邊都是陌生的風景。程銳腳下飛快地騎著自行車,風迎面刮來,眼睛酸澀難忍,腦袋昏沈。直到暮色四合,暗沈的夜空墜下,他停下來揉眼,一擡頭,來向的汽車打了遠燈,讓眼淚終於落了下來。

他不清楚自己怎麽回了家,打開門,聽到母親在裏屋問:“銳銳?”

程銳晃過神,應了一聲。

程湘婷披衣出來,問他:“怎麽這時候回來了?不是去姜徹家嗎?”

程銳擡眼,循聲看去,見是她,點了點頭說:“媽。”

程湘婷嚇了一跳,忙過來問:“怎麽了?”

程銳低下頭,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,虛虛握了握,有些發抖。

“銳銳?”

身上沒有力氣,程銳感到疲憊,只是四下望了望,看到自己的房間,推開她走過去。

程湘婷呆立在原地,登時想起之前程銳生病的樣子,徐正秋也出來了,問她怎樣,甫一開口,她便抽泣起來。徐正秋趕忙輕聲安慰,說先去睡覺。程湘婷不肯,擦了淚去敲程銳房門,問他怎樣,隔了半晌,聽到裏頭低低一聲“沒事”,才只得作罷,隨丈夫回房。她一夜都沒有睡好,清早起來草草收拾一番,做了飯,又去敲程銳房門,要他起來吃飯。

敲了好久,都沒人吭聲。她有些慌了,忙擰門把手,不想程銳並沒鎖門,一擰便開了。她進來,看孩子縮在被窩裏睡覺,露出半個後腦勺,才松了口氣,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坐下,柔聲道:“銳銳,起來吧,吃飯了。”

程銳背對著她,縮了縮身子,沒說話。

“那媽給你在鍋上熱著,你起來吃?”

見人不動,她嘆了口氣,又道:“昨天還好好的,今天怎麽……不是去姜徹家了嗎?”說到這裏,忽想到之前求姜徹的事,明白過來,興許是姜徹勸他,他不聽,兩人吵了架,便問:“和他吵架了嗎?”

程銳拉高被子,輕輕說了一句:“沒事。”

程湘婷一喜,知道和從前不同,這次還是在聽她說話的,懸著的心放了一半,想來真的只是和姜徹吵架而已,並不嚴重,便說:“是他勸你什麽了?銳銳,那……那件事,你別生他氣,不怪他。我也知道的,我不敢說,就要他跟你說。”

程銳忽地坐起,看著她問:“你要他說什麽了?”

程湘婷這才發現他雙眼泛紅,聽他話裏意思,確實是那件事了,便不再隱瞞,安慰道:“銳銳,你別怪我們,我們是為你好。媽知道,你心裏有話,不愛跟我說。我怕說了你不聽,才去跟姜徹說的,要他勸勸你。你回來這一個多月,老是躲著我,我,我只好找他了,你能理解嗎?不要怪我,也不要因為這個,和姜徹生氣。”

程銳心裏一驚,又驀地騰起一股喜悅來:都是因為媽媽求他,才會那樣的,一定是吧,那只要她點了頭,他們就可以重新開始吧?只要求求媽的話,她會同意吧?想到這裏,他當即便想央求母親,欲張口方覺不對,略一遲疑,咬咬嘴唇,轉而問:“你跟他說什麽了?”

程湘婷不解,說:“說你在學校裏……”

像是一盆冰水驀地澆了下來,並沒有聽她又說些什麽,程銳這才明白,過去的一個多月裏,究竟發生了什麽。母親並不知道他和姜徹的事,也沒有勸他們分手,她跟姜徹說的,是他在學校的事——和同寢的男生廝混,大庭廣眾之下吵架,惹得人盡皆知,他程銳,是個變態的同性戀。

“他知道了。”程銳喃喃道。

“什麽?”

“都知道了。”嘴唇被咬破了,口腔裏盡是血腥味。

程湘婷又問,到底怎麽了。

程銳雙目失神,呆呆看著她,說:“媽,我沒有。”

姜徹一直耐心等著,等他遇到更為廣大的世界,遇到更好的人,等他說分手,他兩人對此心照不宣。眼下姜徹以為等到了,以為他已經不需要他,也不再愛著他了。

沒有挽回的餘地。

因為姜徹已經不相信,他還在愛著他了。

是比姜徹不愛他,更為可怕的事情。

程銳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。

“我沒有。真的沒有。”自始至終,都只看到你啊。

“銳銳?銳銳!”

“我沒變過,沒變的,沒。”自始至終,都在深深地、遙遙地看著你,即使身處不安之中,也從未改變過。

程湘婷不住喚他名字,哭喊著要徐正秋過來。

程銳抱著腦袋,將嘴唇咬得斑駁,蜷起了身體。

身邊很吵,有人高聲說話,聲音和影像都隔著毛玻璃,有什麽東西死死按著他。想要控制住身體的痙攣,卻克制不住。沈積許久的經歷浮了上來,周遭一片死寂。他睜開眼睛,看到年少的自己。

他和母親在家,父親出門喝酒。母親在哭,滔滔不絕地說著,嘴唇一翕一合,聽不到聲音。還好聽不到,他並不想聽,那些都是一樣的話。他翻了身,想睡覺,耳邊忽響起重重的腳步聲,一下一下的,在幽深的樓道裏響起來了。母親立刻噤聲,死死抱住他,拉了燈,黑暗裏,有眼淚一滴滴砸落在他臉上。

他開始發抖。

之後是熟悉的聲音。尖叫,爭吵,哭泣,咒罵,玻璃摔碎時尖銳的聲音,皮鞋踢打在身體上沈悶的聲音,混雜交織。他太弱小了,什麽都保護不了,只好抱著自己,無聲地哭,眼淚滑下來。

過了很久,又聽到人聲。秋天的陽光,鍍在一望無際的農田之上,和風糾纏在一起——那是那個人的聲音。

“好了,別哭,沒事了。”他說。

要抓住他。程銳伸出手去,死死抓住了。

“輕點,抓疼了。”

程銳動動手指,仍舊攥得緊緊的。

“再不輕點,我就走了啊!”

不能,絕對不能。他抓緊了,想把人拽到只有兩個人的地方去,鎖起來,只有他們兩個,誰都出不去,誰也都進不來。

程銳找到了那座房子,抓著他進去,上了鎖,一回頭,這才松手,笑著說:“好了,你是我的了,我不哭,你留在這裏。”

然而什麽都沒有。

他看著空空的掌心,不明白為什麽,抓得這麽緊,還是弄丟了。

“笨,你能抓住陽光和風嗎?”

他沈默許久,低下頭輕輕笑了:“抓不住的。”

醫生說只是壓力太大,又喝了酒,太過疲憊,好好休息就好。程湘婷不放心,坐在床邊,滿目哀戚,靜靜守著睡著的程銳,過了片刻,忽聽他說什麽“抓不住”,忙探過身子,輕聲喚他。

眼皮太沈,程銳睜眼,合上,又睜開,才看清是她,道了聲媽。

“還好嗎?要不要喝點水?再睡一會兒?”

程銳搖頭。

“那坐起來吧,睡了一個上午。”

程銳依言坐起,回想起那個夢。

程湘婷看他神態平靜,試探著柔聲問道:“銳銳,你之前……到底怎麽了?”

程銳想了一會兒,說:“沒什麽大事。”

“那……”程湘婷嘆氣,“你要不肯跟我說,我去找姜徹過來?”

“不用。”程銳答得很快。

“到底你們關系好,我找他來,你們好好說說話。”

“跟他沒關系。”

程湘婷見他態度堅決,只得作罷,嘆了口氣,起身給他倒水。過了片刻,她又聽程銳開口道:“媽,我在學校的事,你不用擔心。”

程湘婷一楞,想不到他就這樣直接說了出來。

程銳低下頭玩手指,淡淡地說:“我會處理好的,沒事。一開學就換了新的寢室,我們會分手。”

程湘婷喃喃道:“你真的,真的跟你室友……”

“嗯,”程銳承認得很幹脆,“你不用擔心,也不用去找姜徹,沒事的。”

程湘婷長嘆一聲,啞聲道:“銳銳,我們都是為了你好,你別怪媽。”

“沒事,”程銳看著她,淺淺一笑,“我自己的事,我自己處理就好。”

程湘婷握住他手:“真的沒事嗎?有什麽都可以跟家裏說的,媽會一直在的。”程銳再三應了,她才放心,到廚房熱飯,等他起來吃。

之後程銳在家的日子,並沒有任何異常,一日三餐都按時吃,不時出門和同學打球,在家裏的時候就看看書,照顧妹妹,還會到店裏幫忙,依舊沈默寡言的,笑容甚淺,但家人都習慣了。

真要有不同,大概是他不再去姜徹家了,對電影的興趣也所剩無幾,偶爾陪家人坐在一起看些好玩的喜劇片,順帶削些水果餵給妹妹。

程湘婷不敢問,見他無恙,漸漸也放下心來。

她不知道的是,程銳夜裏合上眼睛,滿腦子都是同一個聲音:忘掉他、忘掉他、忘掉他。他開始失眠,夜裏數次醒來,強行克制穿上衣服跑去姜徹家的沖動,要忍著不再拿什麽東西弄傷自己。不能咬嘴唇,不能哭,要好好吃飯,要像個大人一樣,不要讓任何人擔心,要學會自己調整,他一遍又一遍念叨著,告訴自己不要給姜徹添麻煩。

姜徹自由了,不能打擾他。

他終於可以接近那個他沈默著愛了很多很多年的人了。

那是姜徹選擇的生活。不能阻攔。絕對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。

所以,忘掉他吧,忘掉他。

——程銳一想到這裏,就覺心痛難忍。多年來所有的感情都無所寄托,太沈了,從身體裏掉了出去,整個人空落落的。

他正常了十三天。

第十四天,他將打包的衣服一件件放進行李箱,婉君在旁邊拉著他,說話帶了哭腔:“哥哥要上學,不回家,不要不要!”

程銳摸摸她,安撫道:“別哭,我還會回來的。”

婉君扁扁嘴,嘟囔道:“婉婉想哥哥。”

程湘婷在一旁絮道:“是啊,再回來可就又是過年了,半年都不能見面。”

“也不是很長。”

“怎麽不長?你看,你每次回來,婉婉一時都想不起來你是誰,不容易認得哥哥了,正黏你的時候,你又走了。”

程銳沒說話,那個人又從腦袋裏蹦了出來。

一走就是半年,再回來,就真的無法挽回了吧?

也不是想要打擾他,阻礙他,程銳自我安慰地想,只是想再見見他,畢竟要走了,一走就是半年。

他沒有騎車,沿著河濱路慢慢走過去。前些天一直在下雨,河面升高,看起來寬了不少——上次從河邊走,還是和姜徹一起,那時候水還沒這麽寬。

酒吧卷簾門已經開了。程銳遙遙看見酒吧招牌,停了下來,竟不敢再走。

然而都走到這裏了,終究要見一面的。

他站了好久,才朝那裏走去。

大廳裏只有魏寧一個,低著頭坐在吧臺裏,邊嗑瓜子邊看書。開了音響,是首不知道名字的日文歌,悠悠揚揚的,是很低沈的女聲。聽到有人進來,魏寧擡頭,見是他,先是一楞,繼而輕巧地笑了,問:“來了?”

程銳進來坐下,說:“嗯。”

魏寧揉揉他頭發,笑道:“可算來了。”

程銳問:“在樓上?”

“沒,”魏寧看著他,“白天都在李成慶家。”

程銳垂下眼睛,默不作聲。

“人走得太突然,從東城回來還好好的,哪知道夜裏突然就去了。嫂子倒是還好,她是大夫,比咱們心裏清楚。就是李望不太好,得他媽寸步不離守著。之後的事情太多,他和毛子去幫忙,這兩天可能差不多了。”

程銳點點頭,問:“他什麽時候回來?”

“說不定。”

程銳哦了一聲,停了片刻,看看時間,起身道:“那我走了。”

“不等等?”

程銳搖頭:“還是不了。”

魏寧挑眉:“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?人家說什麽就是什麽。”

程銳神情平靜,垂眼看他,忽問:“你為什麽想我們倆在一起?”

魏寧笑著說:“我看人挺準,你倆在一起了,才不會禍害別人去。”

程銳又問:“為什麽他不想?”

魏寧摸著胡子想了想,說:“這你得問他。要我說,大概他覺得不在一起,你會過得更好。”

程銳點頭:“就是那樣吧,所以我得試試。”

“你覺得能?”

程銳笑笑:“他覺得能。”

魏寧樂了,也站起來,攬過他狠狠一拍,笑道:“要是不能,回來找他負責。”

程銳說:“其實我希望可以,我過得好了,哥會放心吧,那就夠了。”

魏寧斜眼看他,嗤了一聲,不再搭話。

夜裏姜徹回來,已是九點鐘。魏寧正在和客人聊天,見他揉著肩膀進來,便高聲道:“今天那誰過來找你來著!”

姜徹揮揮手,並不言語,過來坐下,要他倒杯酒。魏寧當沒看見,眉飛色舞地跟吧臺邊的姑娘講葷段子。姜徹看他一眼,自己起來倒,悶頭喝了兩杯,起身上樓。魏寧又說:“我給你發著工資呢,來陪陪客人啊!”

姜徹揉著太陽穴,疲倦道:“累。”

魏寧挑眉,陰陽怪氣地說:“那也不能耽誤這邊工作,是吧?”

話都這樣說了,姜徹只得重新坐下,跟這些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,不時談笑兩句,神色並不因魏寧的話有何波動。魏寧拿眼瞟他,幾次想要開口,都收了回去。直到店裏打烊,人都散了,兩人一同收拾大廳,魏寧看他默不作聲,彎著腰細細致致地幹活,真打算裝聾子,才忍不住說:“矮瓜明天就走了,你不去送送?”

姜徹將地上的瓜子殼掃出來,有的掉進了地板縫隙裏,就拿掃帚尖撥出來,他頗為專註地做著這件事,隨口道:“送什麽,都這樣了。”

魏寧在桌上一屁股坐下,抱起手臂看著他幹活,問:“這一走,可又小半年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不想?”

姜徹不理他,掃完地,又去涮拖把。

魏寧撇撇嘴,對著他背影揚聲道:“真舍得?”自從知道姜徹打算分手,就一直想這樣問他。當中有多少是八卦的心思,魏寧自己也說不清楚,生活太無趣,不容易遇著兩個有趣的人,偏偏把有意思的事情辦得索然無味了,他有些惋惜,只好一邊罵自己皇上不急太監急,一邊著急忙慌地湊上去貼貼冷屁股。

姜徹頓了頓,搖搖頭。

“我聽人說,”魏寧笑著說,“兩個人在一起久了,愛到深處,就會變得越來越像對方。一旦分開了,也還是像。你不知道,你現在,活脫脫一個長大的矮瓜。”

姜徹抓抓頭發,也不回頭,輕飄飄來了一句:“那又怎樣啊?”

魏寧吃癟,摸摸鼻子:“也沒怎麽樣。”

姜徹笑笑,再沒說什麽。

就這樣,到走,程銳都沒有再見過姜徹。

開學,程銳最後一個回來,張明宇搬了出去,新室友和周子文關系很好,知道一些閑言碎語,並不過問。四人一起吃飯,席間周子文把他拽到一邊,說老師不管他們戀愛與否,只要註意影響就好。程銳看看他,直言絕不可能。周子文笑得輕松,說買賣不成仁義在,他又不是太長性的人。程銳還欠著他人情,又懶得再折騰,便隨他去了,至於這人偶爾說些暧昧的玩笑話,直接無視就好。

之後,周子文交了新的女朋友,程銳驚訝於他恢覆的速度,與此同時,又無可避免地,想到姜徹。

在學校很忙,課業繁重,又要在實驗室搬磚,一周倒有六天都在忙,程銳一頭紮進學習裏,成績漸漸升上去的時候,性子也愈發沈默。周子文卻笑呵呵地說,這是更加沈穩了,提前告別青春期,步入成熟男人的行列,說話末了,一手搭在他肩上,又講什麽認真工作的男人最性感,especially臉還帥。

程銳並不理他,專註於手中的工作。

想要再忙碌一點。

縱使把日子過得連軸轉,也仍有閑暇的時候。騎著自行車在校園裏匆匆而行,不過一兩分鐘的路上,都會想到那個人。

忘不掉,忘不掉。

姜徹是一道光,自幼年起就照進他的生命,灼下一道痕跡來。此後漫長的日子裏,一點點侵入骨肉,將他籠罩其中,再無法逃開。

程銳知道自己過得並不好。

夜裏常常夢到姜徹,不論是寬大的電影幕布後漆黑的夜空,還是盛夏裏到處都彌漫著蟬鳴的錦川,場景變化萬千,卻到處都有他。夢裏看不清模樣,卻知道一定是他。白天很多時候不會想到他——一開始興許常常想念,後來卻漸漸淡薄了——然而一旦想起,就會焦躁得無法做任何事,有什麽東西扯得他生疼,扯出一個洞,風呼呼啦啦地劈面而來。

想打電話給他,想要認輸。只要好好求求他的話,就還有機會吧?

程銳強迫自己不要。

不能打。見不到也聽不到,就不會太想念,就還能撐起架子。他害怕一聽到他的聲音,就會哭出來。

很快又是末考。程銳一雪前恥,輔導員又找他說了一番話,珍惜前程,好好學習雲雲。考完試又是聚餐,都沒敢喝太多,平平安安回來。程銳睡到半夜,又夢到小時候,驚醒過來,看到周子文在陽臺抽煙。

他披衣起來,過去問他怎麽了。

周子文仰頭,說看星星。

程銳看看被燈光映成暗紅色的天空,說哪裏有。

周子文笑,說:“不是幡動,不是風動,仁者心動。”

程銳仰頭看了一會兒,也要了支煙,說:“我家那邊環境好,夜裏能看到很多星星。特別是夏天。”他曾見過那樣的星空,便一直記得。

周子文說:“有時間,讓我去你那邊看看唄?”

“自己去。”

“太冷淡了。”

程銳不做回應,低頭抽煙。他並不反感這種味道,這讓他想到姜徹。半年不見,他都有點想不起姜徹什麽模樣了。

周子文看看他,問:“早就想問你了,這學期怎麽不跟你家那位打電話了?”

“你管得不少。”

“分手了?”看他默然,周子文笑笑,湊到他耳邊,低聲道,“剛見面的時候,我就跟你說過吧,我能猜到別人心裏想什麽。”

他貼得太近,炙熱的呼吸拂來。

程銳沒有躲開,平靜地說:“有時候我想,幹脆和你試試吧,把他忘掉就好了。”

周子文退開,笑吟吟地望著他。

“我覺得我能重新開始。”程銳說,他閉上眼,又睜開,“說不定我能喜歡你呢。”

“這話說得,是有多嫌棄我啊?”

程銳笑笑,說:“但又一想,沒可能的。”鼻間是煙草的味道,如同在姜徹身邊似的。他終於能將一直以來不肯承認的事實,淡然講出了:“在他身邊那麽久,他都沒有愛上我,我又怎麽可能跟你好呢?”

周子文捧著胸口說:“有點傷心。”

分開這半年,程銳終於明白了。

一個人不喜歡你,你再怎樣努力,都是沒有辦法的。

天氣預報說,東城是大晴天。

姜徹坐在林柏月家的客廳裏,看看窗外紛紛揚揚的雪,關了電視。李望前些天發燒,本以為沒有大礙,不想卻成了肺炎,林柏月關心則亂,慌得半夜打電話找他,兩人一起將孩子送進醫院,守了一夜,情況才有好轉。

林柏月是醫生,本不至於這樣疏忽,然而丈夫去世後,她裏裏外外要打點許多事情,勞累過度,精神又不好,身體便大不如前,對李望也力不從心。李成慶的姐姐已經出門,林柏月是獨生,兩人的父母都年事已高,能幫上忙的,竟只有姜徹和毛子夫妻而已。姜徹知道毛子店裏也忙,獨他自己是個閑人,便常常過來,或是將李望接到酒吧去,初冬又給她裝煤爐,跑上跑下買了煤球給她放好。他來得殷勤,不多說話,只是幫忙幹活,林柏月做飯,也不怎麽留下吃。

家裏沒個男人,很多事沒法做,林柏月雖過意不去,日子久了,便習慣了他的照顧。她向來很有主意,對於鄰居的閑言碎語,身正不怕影子歪,全聽而不聞。

眼下姜徹在外頭看電視,她坐在屋裏哄孩子睡覺,看著李望紅彤彤的臉,一時悲從中來,想到兩人匆匆忙忙趕到醫院,姜徹掛號、找醫生、取藥、守著李望打針,能做的都幫她做了,在別人看來,他倆定是孩子父母了。丈夫去世後,姜徹盡心盡力照顧她母子,她都瞧在眼裏。鄒靈私下裏跟她說,也許姜徹對她,還有那樣的心思,父母亦勸她早作打算,不要耽誤,她想想姜徹,又想想李成慶,不免心酸異常。

看李望睡安穩了,她便出來,見姜徹躺在客廳沙發上打盹,兩只黑眼圈分外明顯。她看看窗外大雪,走過去推推他,說:“到屋裏睡吧。”

姜徹揉揉眼睛,慌忙站起,低頭找圍巾,說:“不小心睡著了,我得回去了。”

林柏月嘆氣道:“雪那麽大,在家裏住吧,我給你收拾房間。”

姜徹連連擺手,說不用,拍拍太陽穴,將外套穿好,戴上帽子,又系圍巾。

林柏月靜靜看著他,見他將圍巾纏到頸後,便上前替他打了個結,說:“我給你找把傘。”他來得匆忙,雪下得也匆忙,並沒有帶雨具。

姜徹忙說:“不用了,不遠,我走著就回去了。”

“那怎麽行?回頭你感冒了,還要我照顧你去?”

姜徹聞言,只得作罷,重新坐了下來。

林柏月花了些時間,從屋裏取出一把灰色的傘,遞到他手裏,將人送到門口。

姜徹一開門,裹挾著雪花的風迎面劈來,前頭什麽也看不清楚。冷氣灌進屋裏,林柏月穿得少,登時打了個噴嚏,姜徹忙又將門合上。

林柏月苦笑道:“這麽大的雪。”

“是啊。”姜徹說。

“還是等等吧,要是下小了,你再回去。”

姜徹又看看窗外,猶豫不決。

林柏月倒了熱水,捧著在桌邊坐下,看著他說:“別站著了,坐下吧,我給你倒點水。”

姜徹過來,和她隔了一段距離坐下。

林柏月將電視打開,春節將至,盡是些熱鬧聒噪的節目。怕吵醒李望,她將聲音調小,把遙控器遞給姜徹,起身給他倒水。

兩人都不說話,坐著看電視。

窗外的風啪啪打著窗戶,雪團砸在玻璃上,篤篤作響。

姜徹問她要不要換煤球,她拉開煤爐看看,說火還旺。他又問要不要搬些煤球上來,然而廚房還有。隔了一會兒,姜徹又問她望望睡著了沒,她起來進屋看看,出來說,睡得很好,燒也退了。

雪越下越緊,絲毫沒有停的意思。

到了夜深,姜徹再坐不住,起身說還是走吧,不用擔心。

林柏月咬咬牙,坐著沒動,沈聲道:“都是三十歲的人了,咱倆又認識這麽多年,怎麽就越來越生分了呢?”

姜徹一楞,回頭看她,笑著說哪有。

林柏月嘆氣,彎下腰,將臉埋在腿上,輕聲說:“成慶還在的時候,跟我說過。”

姜徹站在門口,並不問她說了什麽。

林柏月哽咽道:“他說,要是他沒了,要我找個對我好的,對孩子好的,別想著一個人過,太辛苦。”

姜徹說:“慶哥是為你好。”

“我知道……我都知道,”她抹抹眼淚,坐直了,也不看他,舒了口氣,繼續說,“阿徹你看,我也沒多老,怎麽就越來越覺得,日子過得沒意思了。”

姜徹說:“你還有望望。”

林柏月笑笑,說:“是啊,還有望望,沒男人又怎麽樣,我們娘倆照樣過。”

姜徹不說話。

眼淚又落了下來,她抽抽鼻子,閉上眼,輕聲說:“阿徹,咱們就不說那麽多客套話了,認識這麽久,想什麽,彼此都知道。姐今天……熬了這半年,總是該說了。”

姜徹感到喉嚨發緊,胸口一抽一抽地疼起來。

她說:“你今天,要麽回去,要麽留下,給我個準吧,以後,我也好做人。”

姜徹站著不動,靜靜看著她。

北風呼嘯,只聽聲音,也感到冷得厲害,直鉆進骨頭裏去。

林柏月挺直了腰坐著,臉上淚痕未幹,也不動彈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姜徹咬牙,松開了放在門把上的手,走到她身邊蹲下,給她擦眼淚。

“阿徹……”林柏月哭了出來。

姜徹應了,伸手,將她擁進懷裏,緊緊抱住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小劇場:

“還好嗎?要不要喝點水?再睡一會兒?”

程銳搖頭。

“那坐起來吧,睡了一個上午。”

程銳看著她,半晌,問:“你是誰?這是哪裏?”

程湘婷啞然,遲疑道:“銳銳,你……你穿越了?”

全文完,B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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寫文的時候聽豆瓣電臺,剛好聽到一首很好聽的日文歌,就寫了下來,叫作《溫柔的忘卻》,莫名地應景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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